我见观音 第62节(1 / 1)

宣榕想了想:“死当吧。”

死当会比活当值钱。但当五两银子摆在宣榕面前时,她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。这……居然没有太被压价。

老朝奉唉声叹气:“讨生活不容易咯,要你个小姑娘出来当东西。”

宣榕被这猝不及防的善意,惊得有些进退维谷,她欲言又止,但老朝奉摆了摆手:“去吧去吧。”便躺回藤椅,摇着蒲扇,闭目养神去了。

这世间就是如此。有莫名的恶意,也有半道的善举。

宣榕步入红尘尚浅,从未被陌路过客视为弱者、施以援手,她出神好一会儿,隐有动容,轻轻道:“多谢。”

半刻钟后,宣榕捧着两碟子酥山,回到凉棚。

少年正慢条斯理咽了最后一口汤水,见她满载而归,眉梢微挑,道:“贪凉容易得病。”

宣榕语气轻快:“有一份是你的。”又越过他,将兑来的银两递给摊贩,让他这几日多熬点汤汁,分给附近做苦力的脚夫。

她随寒山寺施过粥,晓得细节,特意叮嘱多加糖或者盐。

忙完这些,方才落座,宣榕舀了口奶酥,在如丝似缕一样的蔓延冰甜里,见少年似是面色微异,便礼貌笑道:“怎么了?”

他抬了手指,隔着方桌远远虚指她眉心,紧接着指尖方向向下,指向她空荡荡腰侧,若有所思地道:“你玉佩呢?刚刚还在的。”

宣榕:“……”

江湖中人都如此敏锐的吗!

她试图蒙混过关:“……取下收起来了。”

少年狐疑道:“那能否再给我看一眼?那种款式,江南少见,我打算日后得空雕一个。”

宣榕微笑:“好。”

说着,她放下勺子,做了个摸索袖袋的动作,待到气氛到了,又大惊失色道:“咦?我放在袖中的玉佩呢?不见了!这下糟了,我回去找找。”

她撒谎技艺不算高超,耳上挂了点心虚的红。

少年诡异地沉默片刻,按了按眉心,顺着她的话,叹气道:“这几条街游人不少,谁都可能捡到。你原路寻去,肯定找不到了。”

宣榕顺势又坐了回来:“也对,那算了,丢了就丢了。”

少年: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
宣榕怕他还要追问,连忙把那叠酥山推到少年手边:“你再不吃就化啦!”

少年终于面无表情拾了勺,品得缓慢,薄唇被冰得愈发殷红,半晌,启唇道:“吃完了。我要走了。”

宣榕浑然不知对面人所说的远行,目的地在辽阔的草原。她与他挥手作别,莞尔道:“哦对,你是说要出远门吗?那一路顺风,平安顺意!”

少年目送她远去,看那雪白裙角消失在巷角,才缓缓垂眸。

他仍旧坐在树影凉棚下,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轻扣。

越过黄沙散漫的西北,复杂广袤的草原与辽阔无垠的雪山,孕育了天神萨满的后嗣。

十三族盘踞其上,互相合作,但也互相牵制,不是铜墙铁壁。

他仿佛在自言自语,也仿佛在复述礼极殿里,少女清软的长篇大论:“本墨格达部落有五子,阿里甫、帕孜勒、阿里木、哈拉汗达和哈里克,五子不同母,向来有斗争。”

去年就开始的反复推敲,在临行前夕,终于一锤定音。

回到临时的居所,基本不用收拾行李,少年只将挂在床榻前的弯刀佩上,出门买了快马。第二天,驭马走街串巷,在一家当铺门口驻了足。

他系了马,走进,朝店家打听道:“昨儿有没有人来当一只玉兔?”

老朝奉在高耸的柜台后露出头,“哎”了声:“不是死当吗?你家又想赎回去啊?可这玉上的铭文已经被磨啦,准备做新把件了,这……”

“无事。”少年人道,“多少银两?”

老朝奉报了个规规矩矩的价。少年抛出掌心荷包,厚实一声闷响,落在木质高台,吓了朝奉一跳,忙打开一看:“你这……给得太多了啊!”

“哦。”少年满不在乎道,“它值这个价。”

老朝奉咂了咂舌:“值你身上所有的家当啊?”

少年将玉兔拢入手中,笑了笑,转身离去。

乾泰九年八月初,姑苏城在秋老虎余威里,热如蒸笼。出城客走出了城门,奔赴了前路。……

乾泰九年中秋夜。

北疆祭神,本墨格达部落大办宴席,酒酣耳热后人的步伐都是虚浮的。哈里克东倒西歪回到兵营,忽然,感到一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,瞬间僵硬,身后有人笑道:“哈里克?认识一下,单名尧,复姓耶律。”

扬州社戏,热闹散场后,邱明徐徐问宣榕,回京后可有安排。

这次,小郡主侧脸被火红灯笼照亮,她答得吴音软语:“天底下所有人,都应该拥有一把刀。一把属于他们自己的刀。这把刀在,他们能守卫自己,能攻讦坏人。这把刀需要凌驾在所有人之上,皇权也不例外。我在想怎么能给他们这把刀。”

……

昭平元年中秋夜。

季檀直调监律司后,召集过一些人草修刑法,试探风声。无伤大雅处很快被通过。与官员切身关联的《纠察法》,却扼杀在了萌芽。

有官员看出季檀背后倚靠是谁,直接去护国寺堵了小郡主,痛心疾首道:“郡主,您不能这么胡来啊!律法岂是儿戏,刑不上大夫是约定俗成的……”

他的话顿住,因为宣榕抽了容松的佩剑,架在官员脖子上,问了个问题:“仇大人,如若我今日杀了你,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?”

官员呆若木鸡:“啊……啊?!”昭平郡主温善,但人被激怒下,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事,想到这,他慌忙服软:“臣失言,臣该死!还请郡主息怒。”

宣榕其实没生气,但仍旧将剑压深了一点,在文人那白皙的脖子上错出血痕,她眉眼冷静:“什么后果也不会有。我不会有任何事情。他年史书作文,你甚至会背负污名。”

宣榕收回了剑,轻轻道:“囚权力于牢笼——为法所恃。没有谁的权力,应该是无边无际的,雄狮更应该有所束缚。”

而历经三月围剿,北疆最凶残的雄狮部落也奄奄一息。耶律尧蹲下来,揪住阿勒班老首领的头发,迫使他抬头。对着满脸鲜血,耶律尧挑眉笑道:“告诉我母亲尸骨何处,我给你一个痛快好不好?”

老首领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,嘴里嗬嗬,唇齿血沫让他说不出来话。

哈里克揣着消息来报,就撞见此景,他不得不等耶律尧逼问完,才说道:“王上想见你……怎么,你不期待?”

耶律尧确实不像期待的模样,擦干净手,漫不经心道:“我只对他们的头颅感兴趣。若非要慢慢收归权力,明天我就想杀了他。”

……

昭平二年中秋夜。

耶律尧刚结束一场对凉战役,庆功宴喧嚣热闹,结束后,有亲兵提了两个“血葫芦”一样的人进来道:“这两旅走商破例了,请您定夺。”

耶律尧把玩着杯盏:“谁的人?”

“我们……我们是长裘扎的……”其中一个血葫芦爬过来,伸出手恳求。

长裘扎是北疆最富庶的部落,不久前,还给过耶律尧鼎力支持。

“哦,那就都处理掉吧。”耶律尧用脚尖拨开那只血手,淡淡道,“我之前说的很清楚,别贩人,你们主子不听有什么办法。”

他站在月色下,听那两人满嘴诅咒哀嚎被拖走。心里却在想,估计长裘扎得倒戈。

不过也无所谓。

只是莫名想到千里之外的望都。

有些事情合该她来做。

可有的事情,即使她来做,也满身尘嚣,背负骂名。

而这年中秋,宣榕对着那一沓厚厚弹劾看了半天,又看了眼面露无奈的季檀,啼笑皆非道:“庭芝,他们不敢骂我,反倒骂你,没这个道理吧?倒也不急,徐徐图之吧。”

……

昭平三年中秋夜。

这一夜,月照千里,清辉遍彻。

宣榕揣着满怀心事,离京避世一年,在万佛洞的漫天神佛下,遇到了一位故人。

而哈里克走入围帐,坐立不安片刻,也没敢问出那句话:“你是什么心情?”

……

“你当时是什么心情?”这句话,最后在次年的望都元宵午后,酒足饭饱后,哈里克喝得醉醺醺的,终是问了出来。

耶律尧托着下巴,饮尽杯中酒,过了好半晌才道:“神佛眷佑。”

哈里克微微一顿:“不像阿尧你说的话。”

这人向来杀伐果断,铁血手腕下却是玩世不恭的态度。他没把任何事放在心上过,也不在乎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——他不信神佛。

耶律尧笑了笑:“那我该说什么,萨满保佑?”

哈里克摇摇头,一本正经道:“你都把父兄头颅献给萨满了,你还指望他保佑你?”

耶律尧笑得更放肆了,他刚想开口,就在这时,有随侍急匆匆来报,说了几句什么。便放了杯盏,走出院府门。

午后雪霁,耀眼的洁白。

一辆马车停在拐角处。纤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幕,露出宣榕那张出尘清丽的脸,和那四年无数次入梦时候一样,她笑得很温和柔软:

“上车吧。带你去见鬼谷的师伯。”

第57章 施针

开国齐太祖受恩于鬼谷, 得谷中弟子倾力辅佐。所以在大齐境内,江湖多方势力云集,鬼谷也始终地位超然, 隐有万派宗师之尊。

传闻谷在蜀中,也有说它坐落连绵雪山脚下, 枕着千年前的盛国旧址, 宫殿巍峨。

有樵夫渔民在机缘巧合下, 运气好, 误打误撞闯了迷阵进入,看到碧瓦黛檐,其中人穿梭山林如履平地、衣袂翻飞, 还以为来到仙宫。做了标记回去,再找人来寻, 又怎么也找不到来路了。

所以鬼谷在民间又名留仙谷。

凡尘不得见仙人。

满城权贵想找鬼谷办事, 也没有任何拜会的门路——拜帖都不知道往哪里送, 鬼谷那八门金锁隐关阵复杂,每次出谷口都会变化。

有时贵人们揣着打听来的行踪, 派人在深山老林候了一年,也等不到传闻里山道大开的奇景。只好怏怏而归。

久而久之, 鬼谷愈发神秘。即使宣榕切身接触过, 也不得不承认, 这是一群恣意之徒,游走于红尘之外, 性情也喜怒不定, 极为随性。

于是, 她试探着问了句:“你之前有探听过鬼谷吗?”

马车加了绷簧,宽阔稳健, 咕噜噜行过望都街道。

“略知。”耶律尧颔首,“天下谁不知鬼谷。我寻过两年,勉强能数清楚其中流派,术、法、医三派。术譬如阵法之术、技巧之术、蛊术,需要假借外物;法是内功心法、武功窍门,修行自身;医则是悬壶济世吧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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